今年夏天签下埃泽时,阿尔特塔曾满心欢喜地称赞:“他有能力创造那些充满魔力的瞬间,身上带着独特的灵气,(在场上)从不被固定位置束缚。”
或许当时阿尔特塔确实认为,自己已准备好接纳这种 “未知惊喜”;或许我们也曾一度相信他的话。但几周后在毕尔巴鄂的赛场上,阿尔特塔却像一名严苛的交通管理员,一边大喊一边指着埃泽,要求他坚守在左翼区域;再到阿森纳对阵曼城的首发名单 —— 埃泽的名字不见踪影。原本他可能胜任的两个位置,被梅里诺与特罗萨德占据,而这两位都是典型的 “体系型球员”。
“成瘾者” 总以为自己能改变,直到旧习再次掌控一切 —— 阿尔特塔的 “瘾”,便是对 “控制” 的执念。他无疑是位顶尖教练(不少对手教练都认为阿森纳是英超战术架构最完善的球队),但他身上有种 “凡事必留痕” 的强迫性:从为俱乐部球场挑选入场曲,到给训练基地买一只名叫 “win”的狗,甚至连冷藏箱的温度都要亲自设定。
他与埃泽的矛盾核心在于:阿尔特塔想把一位 “爵士乐手型球员”(即兴发挥、自由灵动),改造成每一个音符都必须按谱演奏的 “古典乐手”。他的战术体系里,每个位置都有明确的规则与轮转要求 —— 这意味着,那位曾凭借自由跑位与比赛解读能力点亮水晶宫的球员,如今只能被迫服从。
阿尔特塔渴望埃泽的 “灵气”,但只允许这种灵气在 “被批准的时间与区域” 内释放。当埃泽作为替补,在中场区域为马丁内利送出助攻、帮助阿森纳逼平曼城时,阿尔特塔的支持者们宣称 “这恰恰证明了球员拥有自由”—— 但事实上,这是埃泽加盟阿森纳以来,在英超赛场上首次在该区域触球。
1、当阿尔特塔沉迷 “微观管控” 时,连瓜迪奥拉都在改变
越是观察如今的足球,我就越确信:教练之间的最大分歧并非战术风格,也无关侧重防守或进攻,而是 “自主权” 的分配 —— 他们愿意给球员多少自由?又能在多大程度上,把比赛的 “主导权” 交给场上的天才们?
阿尔特塔在比赛中大部分时间都站在场边,通过手势指挥球员跑位与传球方向(“如果我是球员,肯定会被搞晕”,彼得・舒梅切尔曾如此评价)。但他并非个例,甚至还有更极端的例子,比如鲁本・阿莫林 —— 他曾荒唐地宣称 “就算是教皇也别想让我改变战术体系”;此前曼联在足总杯被英乙球队格里姆斯比镇压制时,阿莫林坐在雨中,对着小战术板摆弄棋子的场景,更是成了 “教条主义” 的笑柄。
而安切洛蒂的新书《The Dream》中,贝林厄姆的话则揭示了另一种执教可能。贝林厄姆表示,安切洛蒂的指令总是极简的,只告诉球员 “必要信息”:“如今有些教练总觉得自己必须做更多,他们几乎把自己当成了操纵木偶的人。”
安切洛蒂将自己的执教理念定义为 “无固定哲学”—— 尽管在防守端会强调结构,但他明确表示:“当球员控球时,我不希望他们纠结于预设阵型,而是让他们凭直觉决策。” 这与如今足坛许多教练形成鲜明对比:那些教练似乎执着于 “设计每一次进攻”,认为只有当 “自己的战术理念完全落地” 时,才算真正的胜利。
这种分歧的后果每周都在上演:千篇一律的战术套路、毫无变化的阵型站位、皮球在场上按 “预先批准的有限方式” 传递;你会觉得自己在看一场 “似曾相识” 的比赛;那些本有个人闪光时刻的球员,却显得茫然无措。
在纪录片《孤注一掷:阿森纳》中,我们得以窥见阿尔特塔的执教日常:他的训练场上画着五条垂直通道,用于强化球员的站位意识;他还会组织 “课堂教学”—— 向全队展示 3-2-5 进攻阵型中编号 1 至 11 的球员站位点,给球员 45 秒记忆时间,随后让他们写在战术笔记本上。“记住位置和编号!” 他大声强调,“伙计们,这不是考试。” 但从萨卡紧绷的表情,以及尼古拉斯・佩佩双手抱头的模样来看,球员们显然不这么认为。
阿尔特塔的理念与实践,源自 “positional play(控球战术,简称 JDP)”—— 这一战术由巴塞罗那在约翰・克鲁伊夫的 “传球三角” 与 “空间利用” 理念基础上发展而来。该战术的 “领军人物” 瓜迪奥拉,重新定义了人们对 “教练” 的认知:睿智如棋手,痴迷细节的 “战术专家”。
通过让球员在 “区域防守(当时主流的无球战术)” 的区域间隙中站位,瓜迪奥拉麾下的 “梦三巴萨” 将 JDP 战术演绎得如同 “魔法”—— 这套传球体系几乎无法被破解。
执教 JDP 战术的核心在于 “重复训练” 与 “程序化球员”,长期以来,这似乎是种 “奇迹”:比如有传闻称,瓜迪奥拉会抓住球员的肩膀,微调他们的身体角度,教他们 “正确的接球姿势”;或是激情澎湃地讲解 “不同传球该用脚的哪个部位”。
但也有球员坦言 “难以适应”。摩根・罗杰斯在回忆自己在曼城青训营的不愉快经历时表示:“在那种高度结构化的球队里,我很难做自己。” 曾活力四射的格拉利什,在瓜迪奥拉的体系中度过四个赛季后,变得疲惫不堪、眼神空洞 —— 瓜迪奥拉对他的要求包括 “坚守边路、减少盘带、单纯控球以充当‘休息站’,让队友调整体能”。
然而,租借加盟埃弗顿后,格拉利什仅用两场比赛就找回了昔日状态。莫耶斯虽会要求他在跑动与防守上遵守规则,却鼓励他 “用自己的直觉与判断” 突破对手:“他需要一点‘脱离固定位置’的自由。当他在不同区域接球时,我们完全信任他。”
莫耶斯从不接受 “是自己激活了格拉利什” 的称赞:“说实话,这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,全靠杰克自己。” 这种 “不夸大自身作用” 的执教态度,在阿尔内・斯洛特身上也能看到 —— 他曾说自己的工作 “最多只能给球队带来 1% 的改变”。
2、瓜迪奥拉在改变,斯卡洛尼用 “阿根廷式自由” 夺冠
瓜迪奥拉本人也在转变。对阵阿森纳时,他的战术选择带着一种 “谦逊”—— 承认对手实力更强,因此让球员采用不同风格(反击)。本赛季曼城更直接的 “转换进攻” 战术表明,他愿意围绕球星(哈兰德)的特质构建体系,而非固执地重复旧战术。这也让他回归了执教生涯初期的 “球员主导” 思路 —— 当年他正是这样围绕梅西打造球队。
梅西也是阿根廷队赢得世界杯的核心 —— 主帅斯卡洛尼无视欧洲足坛的执教教条,回归更自由的 “阿根廷式” 踢法:以盘带、小范围配合为基础,让 10 号球员 “创造比赛”。阿根廷人将这种风格称为 “La Nuestra(我们的足球)”。斯卡洛尼的助手马蒂亚斯・曼纳如此总结这套理念:不再纠结于 “微观管控细节”,而是关注球员作为 “人” 的需求。“一场烤肉派对,胜过 20 次视频会议。” 曼纳说。
3、“运动战被设计成模仿 NFL 的逻辑”
当 “训练、指挥、设计” 被完美执行时,确实能创造惊人的美感。路易斯・恩里克麾下巴黎圣日耳曼的 “华丽轮转”,就是经过精心演练且遵循 JDP 规则的产物 —— 不过这位巴黎主帅也为核心球员保留了 “自由空间”:维蒂尼亚与奥斯曼・登贝莱是 “发起者”,可自由跑位,其他球员则通过调整位置,确保球队维持 3-1-3-3 阵型。
但 “过度执教” 的最坏结果,是扼杀球员的灵魂。罗宾・范佩西在曼联效力时,曾表示无法忍受路易斯・范加尔的执教方式。范加尔(其助手阿尔贝特・斯图伊文伯格如今是阿尔特塔的副手)告诉身为 9 号的范佩西:“每次传中,你都必须跑向近门柱。” 而当时的 10 号球员韦恩・鲁尼,则要跑向远门柱。
范佩西试图解释:“跑位是我的优势之一,或许有时我可以根据比赛情况自己判断该去哪里。而且鲁尼足够聪明,会根据我的跑位调整。”
“不行。20 次传中,你必须 20 次跑近门柱。” 范加尔回应。
“哪怕 20 次里有 1 次例外……?”
“20 次!” 范加尔怒吼道。
教练兼战术分析师杰米・汉密尔顿,一直在推动关于 “机械化足球” 与 “过度控制型执教” 的讨论,尤其是针对 JDP 战术。汉密尔顿表示,如今越来越多高水平教练主动联系他,因为他们也认为这种趋势 “正在破坏足球的本质”。
本周,足坛 “思考者” 马塞洛・贝尔萨在一场大师课中,将 “从球员自主权与人性特质角度理解足球” 作为核心主题。他向听众举了一个例子:自己在萨斯菲尔德执教时的门将何塞・路易斯・奇拉维特,曾奋力扑出迭戈・马拉多纳的任意球。“奇拉维特当时体重超标 10%,但正因为射门的是马拉多纳,他的竞争欲与自尊心让他告诉自己:‘明天报纸绝不能写 “马拉多纳任意球破门击败奇拉维特”’—— 于是他扑出了那个球。”
与李・卡斯利探讨这个话题时,会有许多意外收获。卡斯利执教英格兰 U21 青年队期间率队夺冠,他谈论球员的方式与现代足坛截然不同:更关注 “球员特质” 而非 “位置”。他执教英格兰成年队时也是如此 —— 先分析球员的技术特点,思考 “如何让这种特质给对手造成最大威胁”,再反推确定球员角色与阵型。职业生涯早期,卡斯利也曾采用更僵化的执教方式,但后来他开始反思:“这些信息真的有必要吗?会不会反而让球员变得更差?”
在英格兰队客场击败爱尔兰的比赛前,卡斯利曾告诉格拉利什、赖斯、科比・梅努与安东尼・戈登:“向左路靠拢,制造对手意想不到的人数优势。” 但至于具体站位,他选择相信球员 “根据场上情况自主判断”。他更关注球员间的 “配合关系”,比如萨卡与特伦特・亚历山大 - 阿诺德的互动 —— 他相信球员在场上自然形成的默契,远胜于在 “战术课堂” 上教条式规划的套路。
汉密尔顿是 “关系主义(relationism)” 教练学派的创始人,这一学派正逐渐兴起,核心理念正是 “信任球员默契”。他在最新博客中指出,如今的足球正被 “位置复杂性、教练干预、体能极限” 推向极致:
“这也解释了为何大家都疯狂追求‘定位球优化’—— 进球总得有来源,无论是角球、界外球,还是任何形式的重新开球。甚至连运动战,都被设计成模仿美式橄榄球(NFL)战术手册的‘瞬间快照逻辑’。” 他写道,“但如果足球的未来,不在于对‘可量化数据’的无限优化,而在于球员之间‘自然形成的协同效应’呢?”
作为一名从业 30 年的记者,这个想法让我充满期待 —— 我深感足球领域正濒临 “后真相时代”,就像其他领域的争论一样:人们被要求忽略 “比赛结果” 这一既定事实,转而根据 “个人信念” 重构 “真相”;俱乐部、教练与战术理念的 “忠实追随者”,会拿着数据与截图,反复争论比赛细节。
那些 “无球战术爱好者” 会告诉你:“0-0 的平局其实精彩绝伦,你看这些静态图 —— 逼抢结构多紧凑!” 这种论调助长了 “教练如棋手” 的崇拜热潮。阿尔特塔也毫不避讳这一点,他曾表示,尽管阿森纳与曼城 1-1 战平,且预期进球值(xG)为 0.89 比 0.91,但 “真正懂球的人,都会为阿森纳对曼城的压制感到震惊”。他甚至说,赛后有 “多位 CEO 与俱乐部主席” 给他打电话,表达对比赛的惊叹。
4、“足球再也没有自由可言了”
我偶然看到加里・内维尔的《Soccer Box》节目中,保罗・斯科尔斯回顾 2003 年曼联 6-2 客胜纽卡斯尔联时自己上演帽子戏法的片段:约翰・奥谢 “穿裆” 诺尔贝托・索拉诺;斯科尔斯用脚外侧将球传给索尔斯克亚,索尔斯克亚回做,斯科尔斯本能地凌空抽射破门。画面中,亚历克斯・弗格森爵士并没有站起来指挥战术,只是坐在教练席上嚼着口香糖。
舒梅切尔曾向我讲述 1999 年欧冠决赛最后三分钟的场景:曼联进入了他所说的 “冒险模式”。这种模式并非通过训练得来,而是弗格森 “常年熏陶” 的结果 —— 他在一场又一场比赛中,全力以赴逆转落后局面,让球员学会 “孤注一掷”,在比赛末段 “去到该去的位置”。弗格森选择 “信任球员,放手让他们去做”。曼联扳平比分的角球机会,正是由内维尔在 “左翼位置” 创造的 —— 这并非预设战术。
再看看当年的阿森纳 “不败之师”:蒂埃里・亨利接丹尼斯・博格坎普传球后转身突破;永贝里与罗伯特・皮雷凭直觉内切。保罗・默森曾回忆,阿尔塞纳・温格的训练方式并非 “让球员对着假人演练战术(如今的流行做法)”,而是组织大量 8v8、1-2 脚传球的小场比赛,要求球员 “向前传球”,以此培养 “本能的进攻型传切意识”。
一位顶尖教练曾提醒我:“别轻易怀念过去那种‘自由奔放’的足球。如今的足球,战术体系太完善,比赛强度太极端,‘绝对自由’已不存在。” 但他也表示,教练仍可以 “通过特定方式赋予球员自主权,选择信任他们”。
看看触球热点图便知:埃泽在水晶宫时,进攻端的触球区域呈 “灵动的片状”;而加盟阿森纳至今,他的触球热点则是左翼高位 “规整的 L 型”—— 这与格拉利什在曼城时的热点图惊人地相似。这绝非巧合:埃泽正走着与格拉利什相同的路 —— 偶尔客串 10 号,但大多数时候,他需要在 “控球战术体系” 中,重新学习 “如何在左翼的狭窄通道内踢球”。
如果又一位 “代表足球乐趣” 的球员,被一位 “初衷良好却固执己见” 的教练变得 “眼神空洞”,那将是足坛的巨大遗憾。我们的足球,究竟该以 “人” 为核心,还是以 “体系” 为核心?正如贝尔萨所言:“如果让我选择 —— 是了解足球本身,还是了解踢足球的人,我会选择了解后者。”